孟子自處的時代,是在戰(zhàn)國。王霸雜用,百家并出。且看孟子是如何面對黑暗時代,以及克服這個時代的。
孟子像。
“反身而誠”
孟子以“殀壽不貳”立論,橫死或長壽,其實(shí)是一樣的,皆是命數(shù)。但是,知道這一點(diǎn)之后呢?幾乎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打算,是隨波逐流,還是及時行樂,還是積極進(jìn)???孟子的答案是“殀壽不貳,修身以俟也,所以立命也”。修身立命以等死,這就是答案。這就是孟子“向死而生”的底氣。
那么怎樣才算立命呢?孟子認(rèn)為,“盡其道而死者,正命也”。這個正命,可以理解為立命。正命就是正確地立命,正確地看待天命。橫死或暴斃,長壽或賴活,只要是盡其道而死,那都是壽終正寢,是正命之所在。因?yàn)槊豢梢员P算,孟子說:“莫之至而至也,命也?!辈黄诙恋氖敲?。老天啥時收回這條命我管不著,但如何讓這條命更飽滿、更有人性的力量,卻是我可以去做的。也就是說,活一天,必須是一天。這個“是”,充滿著智慧,生命必須走向“是”,必須時時在“是”中。
顯然,修身就是為了盡道,盡道是為了正命或立命。這是孟子對生死的看法。死不可怕,修身盡道而已。有了這個底氣,再來看如何生。他提出了“知天-事天”的原則。他的原話是:“盡其心者,知其性也。知其性,則知天矣?!薄按嫫湫模B(yǎng)其性,所以事天也。”可見,“盡心-知性-知天”的軸線和“存心-養(yǎng)性-事天”的軸線幾乎是平行的,它們一條可謂是認(rèn)知之軸,一條可謂是行事之軸。在孟子這里,“知天”和“事天”構(gòu)成了知行合一、天人合一的總體性原則。
正是由于有“知天事天”的可能性,盡窺天人之際,死而無憾。所以,只有孟子有膽識說出這樣的話:“萬物皆備于我矣”。我與萬物獲得同一性的關(guān)系,物我同游,人天共命。于是他體會到了現(xiàn)世的、當(dāng)下的極樂。他表述為:“反身而誠,樂莫大焉。”生命翻轉(zhuǎn),得大自在,就在這個反身而誠。反身而誠,意味著俗慮消融、百骸輕松,外境之黑暗,盡在“誠”中轉(zhuǎn)化為無窮力量。何為誠?顯然可以答作:盡心即誠。孟子對于什么是“誠”,也給了參考答案:“誠者,天之道也;思誠者,人之道也。至誠而不動者,未之有也;不誠,未有能動者也?!彼@是對“不誠無物”的精彩闡釋。
于生之一途,自然會有福禍、貴賤、達(dá)窮、否泰兩端。君子自處,必然不會為外境所動。孟子是君子淡然自處的祖師爺。他將此人生的境況解釋得明明白白。接著往下看。
“人知之,亦囂;人不知,亦囂?!眹虈淌侵赣迫蛔缘?、無欲無求之貌。這種自得,這種得之于己,正是君子的寫照。他同樣有詳示:“君子深造之以道,欲其自得之也。自得之,則居之安;居之安,則資之深;資之深,則取之左右逢其源,故君子欲其自得之也。”古之學(xué)者為己,為己之學(xué)即是自得。此是學(xué)問心源,自得者自洽之,左右逢源、精義疊出。取之不盡,用之不竭。
“士窮不失義,達(dá)不離道。”窮達(dá)皆須修身盡道、立命正命。所以他又說:“不得志,修身見于世。”這就給我們一個啟示,不得志,修身盡道,進(jìn)德修業(yè),此正所謂“窮則獨(dú)善其身,達(dá)則兼善天下”。他還這樣說:“天下有道,以道殉身;天下無道,以身殉道?!碧煜虏?,則大干一場;天下黑暗,那就披褐懷玉吧,或許還要承受懷璧其罪。所以他反復(fù)說:“得志與民由之,不得志獨(dú)行其道?!?/p>
孟子的大話說得漂亮,理直而氣壯,不給負(fù)面情緒任何生長空間。因此后世之人喝彩又喝彩。照著做的,即便成不了正人君子,也很難成為卑鄙小人。
“良知良能”
孟子有“知天事天”的神圣性體驗(yàn),我們很難達(dá)到,只能略窺一二。比如他說:“夫君子所過者化,所存者神,上下與天地同流。”君子與天地一樣,化成天下,神開萬物。這個“上下與天地同流”的境界,的確是讓人有“參贊天地之化育”的同感。
既然可以“知天事天”,那必然會有“天良天能”。孟子將“天良天能”表述為“良知良能”。他說:“人之所不學(xué)而能者,其良能也;所不慮而知者,其良知也?!边@就將“知天事天”“良知良能”“上下與天地同流”貫通起來。這不免讓人贊嘆孟子能接續(xù)孔子的“吾道一以貫之”了。同時,我們也發(fā)現(xiàn),這種接近于宗教般的神圣性體驗(yàn),其發(fā)生、認(rèn)知與妙用,屬于神跡的一部分,人跡罕至。而孟子已至,并且作了現(xiàn)身說法,可謂是黑暗時代的一道光明。黑暗的時代雖惡,但人性中的良知良能本善。神跡圣人皆能顯化于此時彼地,超渡人性中的沮喪絕望。
孟子為了給當(dāng)時后世者打氣,當(dāng)然他也看到了這一點(diǎn),即福禍夭壽是互相轉(zhuǎn)化的。逆境能增長人的智慧德性。這并不是說提倡“沒苦硬吃”,而是磨煉心性的“苦行”,可以使個人的內(nèi)在發(fā)生轉(zhuǎn)化,獲得極大的生命成就。孟子看到:“人之有德慧術(shù)智者,恒存乎疢疾,獨(dú)孤臣孽子,其操心也危,其慮患也深,故達(dá)?!边@說明無論是心理危機(jī),還是身體的疾患,乃至于外境的壓迫,都可以使人在危深患慮之際,轉(zhuǎn)換為超脫豁達(dá)的心靈自由。后世的蘇東坡之所以招人喜愛,正是實(shí)踐了這樣的哲學(xué)。
因?yàn)閭€人的德性圓滿,與外境無關(guān)。外界的損益,不能奪去內(nèi)心分毫。而人之小呢,則心隨外境而動,缺少一點(diǎn)鈍感力,總是莫名憂患于人生際遇之中,無法超拔于社會的總體性壓力。也由此可見,修身之難。孟子言此:“君子所性,雖大行不加焉,雖窮居不損焉,分定故也?!本拥牡滦酝晟?,發(fā)達(dá)了不會增加一點(diǎn),倒霉了不會減損一點(diǎn)。此種性分已定,外境不能奈若何。這就給當(dāng)代人一些啟示,境不奪心是可能的,需要個人的修為之力。朱熹在跟帖中說得也好:“言圣人之心,不以貧賤而有慕于外,不以富貴而有動于中。隨遇而安,無預(yù)于己,所性分定故也。”
黑暗時代,大抵差不多的遭遇。孟子的說法是“上無禮,下無學(xué)”,以及“賊民興,喪無日”。禮崩樂壞,竊國竊侯。那么,是否可以因?yàn)楸娙私援?dāng)壞人,自己因之也可以有變壞的理由?孟子恰恰說不是這樣。他言:“身正而天下歸之?!敝挥凶约荷碚拍苋诵乃?,人心所向,才能天下歸之。如何身正呢?他說:“行有不得者,皆反求諸己”。他開的藥方是“反求諸己”。如果行事不順的話,全是因?yàn)樽约旱牡滦院湍芰Σ粔颍虼艘患偻馇?,從自己身上找原因。反求諸己為什么那么重要呢?孟子耐心解釋說,這就像射箭一樣,射不中不能怨別人,只能是自己的問題。因此他說:“仁者如射,射者正己而后發(fā)。發(fā)而不中,不怨勝己者,反求諸己而已矣?!?/p>
那么如何使人心所向呢?孟子也說了:“得其心有道,所欲與之聚之,所惡勿施爾也?!边@和孔子的話如出一轍,相當(dāng)于孔子說的“己之所欲,施之于人;己之不欲,勿施于人”。心里先想著別人,心里先裝著別人,這就是仁心。心里裝著一屋子人,則一屋子歸之,心里裝著天下人,則天下歸之。
當(dāng)然,個人不必抱有天下歸之的野心。但是,在一個至暗時刻,照顧好身邊的人,就是英雄。反求諸己時,不必自責(zé),不必內(nèi)疚,既便從自己身上找原因,也應(yīng)該是坦然的,而不是陷入精神內(nèi)耗中去。孟子所謂的反求諸己,當(dāng)然不是為了陷入自怨自艾的泥淖,恰恰是從糞坑中拔起,超然直上。孟子的反求諸己,在于“養(yǎng)己之氣”,“養(yǎng)己之志”。他因此還有個“志氣之辨”的理論。
原始儒家之要義
他的“志氣”理論可以簡單歸納為以下六條口訣。一、夫志,氣之帥也;氣,體之充也;二、夫志至焉,氣次焉。故曰:持其志,無暴其氣;三、志壹則動氣,氣壹則動志;四、我善養(yǎng)吾浩然之氣;五、氣是集義所生者,非義襲而取之也;六、心勿忘,勿助長也。這些都是孟子的原話。
我們可以把“志”理解為導(dǎo)航儀,把“氣”理解為油箱。志決定走向何方,氣決定能走多遠(yuǎn)。這就像開車,導(dǎo)航要有明確的方向,油箱的油也要加滿。氣是能量,能量的來源,靠“集義”生成,因?yàn)榧x可以產(chǎn)生智慧和勇氣。使義理時時充斥于胸次,便是善養(yǎng)浩然之氣。勿忘勿助,則可以把握住平衡。若是忘了,車就熄火了;若是助了,車就翻了。也可以說忘了是不及,到不了終點(diǎn);助了是太過,駛過了終點(diǎn)。勿忘勿助才能精妙而正確地把握住精微的含義。雖然志在氣先,但不意味著志大于氣,而是志壹?xì)鈩印庖贾緞?,所以志氣是同一的,它們平等而互相轉(zhuǎn)換。
孟子在他的那個時代,自然是受人遮蔽的,也是屢屢碰壁的。他的這些大道理,不外乎內(nèi)圣而外王之道。天下無道,則走向內(nèi)圣;天下有道,則走向外王。他被時代湮沒,一身本領(lǐng)沒有發(fā)揮出來。但是他又克服了那個時代,集義于一身,彪炳千秋。這主要是由于他留下了《孟子》七篇,可以看作是七日談。他一生的絕學(xué),主要發(fā)揮于其間?!妒酚洝愤@樣說他:“當(dāng)孟子之時,天下方務(wù)于合縱連橫,以攻伐為賢,而孟軻乃述唐虞三代之德;是以所如者不合,退而與萬章之徒序《詩》、《書》,述仲尼之意,作《孟子》七篇。”
孟子是鄒國人,他自己在齊國呆過一陣。后來又游歷了宋國。沒過兩年,他又去了魯國。此后,他返回鄒國。又從鄒國到了滕國。然后又去了梁魏國。此后又回到了齊國。他見過一些國君,但總是沒受過什么重用。大國君瞧不起他的理論,談什么仁義和民本,打服就行了。小國君倒是不得不虛心一些,然而心有余力不足。他見過的君主有:鄒君、滕文公、梁惠王、梁襄王、齊宣王等等。這種游歷經(jīng)過了二十多年的時間,應(yīng)該是他的壯年之游。他的學(xué)生有公孫丑、萬章、彭更、陳代等人?,F(xiàn)在比較一致的看法是他的生年,約從公元前372年至公元前289年,也就是活了約83歲,這個壽命在當(dāng)時是非常長的。一般認(rèn)為,他的學(xué)術(shù)來源是由孔子的孫子子思這一支來的,至于他的授業(yè)恩師是誰,沒有明確記載,所以只能模糊說作是子思的門人傳授。他這一支學(xué)說就被稱為“思孟學(xué)派”。
可見,孟子的一生圍繞“學(xué)”這個主線進(jìn)行,除了學(xué)習(xí)就是講學(xué),游學(xué)。見君王也是傳播學(xué)說的一部分工作。但是一般君王只會用二流的思想家,二流的思想家懂得權(quán)變和機(jī)宜,能夠被籠絡(luò)。而像孟子這樣一流的思想家是不會茍且這一套想法的。而且,孟子還隱隱約約有向孔子先師學(xué)習(xí)“喪家犬”這樣的心理模型,因此,他必然主動走向不被待見,以不被待見為榮。
這是原始儒家的要義,黑暗時代的微火。并不會茍同于盛世與暴虐,在殺人機(jī)器的攻兼之中,仍然心懷民生仁政的外王之道,對自己則秉持反求諸己的內(nèi)圣之道。儒家的調(diào)門起得高,后世跟不上,不免作偽,成為偽君子居多,但不能說明以孔孟為代表的原始儒家是專制的幫兇。其實(shí)恰恰相反,以荀子為界,荀子之后的法儒家就變了質(zhì),沿著“動物性-惡法”這條路滑向深淵,但孔孟之道還是流傳了下來。不肖子孫知道自己境界修為不夠,做是做不到,于是只好供著。
我們學(xué)孟子的自處,一定要知道的是,在“個人原則”上,當(dāng)然要“反求諸己”,但在“公共原則”上,則要努力爭取權(quán)利,否則,就不配當(dāng)一個現(xiàn)代人。而孟子的“反求諸己”,也會被別有用心的人利用,成為一個蒙昧的源頭。大家要記住,無論是反求諸己還是與世無爭,前提是可以爭而不去爭,也就是我首先有權(quán)力才能談得上棄權(quán)。
撰文/胡赳赳
編輯/張進(jìn)
校對/趙琳